记者丨陈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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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0月底，多个地方开启了新一轮的教师公招考试，王欢（化名）也留意到了这些考试信息。和一年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王欢只是看了一眼公招消息，就关闭了页面，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她依然决定：不再考了。
之所以心有不甘，是因为在这之前，虽然已经在某公办小学任教，但王欢几乎每年都要参加教师公招考试，因为编制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她只是一名临聘教师。
所谓临聘教师，就是公立学校里非在编的专任教师。“前些年在公立学校，有无编制确实差别很大，但这两年，二者的差别在肉眼缩小，对编制的执念没有那么深了。”
王欢口中“差别的缩小”，既体现在福利待遇上，也体现在职场体验上，在记者与多位临聘教师的交流中了解到，在不少中小学中，临聘教师和专任教师的差别已经逐步缩小，“只要是通过严格招聘流程进入学校的教师，基本实现同工同酬，老师们之间也不会特别在意，谁是专任教师，谁是临聘老师。”
不过，虽然到手工资相差不大，但这不意味着临聘教师和专任教师已经没有差别，多位临聘教师也表示，在职称评定和外出培训上，学校依然会优先考虑有编制的教师，“因为有编制的教师更稳定，几乎不存在流动的可能，这部分教师，相当于学校的固定资产，学校自然会重点考虑，有好的机会和资源也会向有编制的老师倾斜。”
这也是王欢内心的纠结，“如果不考虑未来职业的发展，只做一个安心教书的教师，有无编制倒不重要，但如果涉及到职称评定、有学习提升机会时，没有编制的劣势就会凸显出来。”
但随着年龄的增大、竞争的加剧，王欢直言，备考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够了，“为了编制去参加公招考试的可能性不大，但未来如果没有编制的劣势继续放大的话，也不排除考虑跳槽到私立学校，当然，去‘两自一包’的公办学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为了拿到一个编制
连续四年备考教师公招考试
2015年大学毕业时，王欢第一次参加了教师公招考试，她依然记得，那一年，她所在市全市总共公开招聘教师1000多人，但有接近3万人报名，当时自己报的某公立小学，只有10个岗位，但报考人数超过100人，竞争十分激烈。
虽然第一次参加考试没有取得好的结果，但那时王欢还比较自信，一直到2019年，每一年的公招考试她都会参加，但都遗憾收尾。距拿到编制最近的一次，是在2018年，那一年，她进入了面试，面试结果还不错，但综合排名下来，王欢还是只排到第五，而那一次，学校只招3个人。
四年下来，在王欢的印象中，教师公招考试一直处于非常“卷”的状态，几乎每一年的报考人数都突破了万人大关，最激烈的主城区，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竞争一个岗位，激烈的竞争导致的高强度复习，让王欢背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也让她感觉“备考的状态一年不如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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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从前几年开始，高校应届毕业生的规模就开始呈扩大趋势，相关数据显示，2020届高校毕业生规模达到874万人，较2019年增加40万人；2021届高校毕业生突破909万人，较2020年增加35万人。这其中，参加公招考试的不仅有师范院校的学生，也有综合大学的学生，“特别是从2020年疫情开始后，公办教师作为一份稳定的工作，更受应届毕业学子的青睐。”
一边是大量的报考人数，一边是有限的带编岗位，这让那些没有考上编制的老师，无非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公办学校当临聘老师，要么和民办学校签约。第一年公招考试失败后，王欢选择前者，她去到城西一所公立小学当临聘老师，一边代课，一边准备公招考试。
至于为什么不选择去民办学校，王欢有自己的想法，“一来自己的性格不适合民办学校，二来入职的公办学校离家比较近，上班比较方便。”但当时王欢的同班同学中，依然有不少选择了入职民办学校，原因也比较简单，“民办学校的收入和待遇，还是要比公办学校的临聘教师高一点。”
收入差距太大
是早期临聘教师流动的主要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王欢依旧感觉有点遗憾，“要是笔试再多考几分就好了。”那几年，王欢的生活几乎被备考和上课占据，每天白天上课，晚上就回去备考，而坚持备考的动力，则是“临聘老师和专任老师，收入上的差距实在太大” 。
她回忆，那个时候，自己带一个班，每天上两节课，工作量和专任教师一样大，每个月的到手工资也相差不大，但在年终绩效这一块，差距就特别明显，有编制的专任教师可以拿到3-4万，但临聘老师就只有1万多。
除开年终绩效，在每个月的五险一金缴纳比例上，聘任教师和专任教师也有差别，王欢算了一下，仅公积金一项，专任教师就是聘任教师的2倍多，如果换算成具体的收入，聘任教师和专任教师的差距就更大了。
实际上，收入上的差距，是大多数临聘教师选择考编最主要的原因之一，陈莉（化名）也是某公办小学的一名临聘教师，她表示，在前几年，学校里专任教师的收入普遍是临聘教师的好几倍，这也导致很多临聘教师心理不平衡，“工作量都差不多，凭什么差距这么大。”这样一来，身边很多临聘老师都会在一学年结束后选择离职，“要么是考上了编制，要么就是去了收入待遇更好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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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时候，王欢也选择了离职，她跳槽到了城南某公办小学，也正是在那一年，中小学课后延时服务全面推开，除开日常上课，王欢也承担了一些延时服务，每个月的到手收入，也比此前增加了2000多元，而在年终绩效上，因为学校是一所新学校，在编教师数量并不多，所有老师的年终都和考核挂钩，大多数老师的收入水平都差不多，“即使部分在编老师要高一点，也高不到太多。”
在走访过程中，多位临聘教师均表示，尽管如今学校在招聘时，都会强调同工同酬，但专任教师的整体薪酬待遇依然比临聘教师要高，且不同的区（市）县差别也不同，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不过，从整体上看，临聘教师的收入在不断提高，二者的收入差距呈逐渐缩小的趋势。
特别是近几年，部分“两自一包”学校的薪酬待遇甚至高于在编教师，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出现了在编教师辞掉编制加入“两自一包”学校的现象，在王欢看来，“待遇和收入上的差距，是临聘教师流动的主要原因，如果二者完全没有差距，编制的吸引力也会大大下降。”
收入待遇差距缩小
但职业发展仍和专任老师有差别
除开待遇收入，临聘教师的流动，还和未来职业发展的空间相关。
李梦（化名）做临聘教师，已有6个年头，虽然收入和待遇提了上来，但在她心里，因为没有编制，还是错过了不少评优的机会。“同时期考上编制的同学，有的已经是市级优秀青年教师，有的已经评上了相应的职称，相比较而言，自己的职业成长速度显得很慢。”
“是自己水平太差吗？”李梦时常陷入这样的自我怀疑，“但不管从带班成绩，还是家长评价反馈来看，自己都还是不错的。”刚入职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李梦对教学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很多时候，她还会在放学后，免费给基础较差的学生查漏补缺，曾经有段时间，自己所带班级，单科成绩一度冲上年级第一。
“可再努力，一些重要的展示机会，比如公开课等，学校还是会优先安排给有编制的教师。”临聘教师的身份，成了李梦职业发展道路上的一道坎，“公开课、研究课、专题报告和学术交流是评选名优教师的重要条件，如果没有这些经历，评优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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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的烦恼，王欢也有体会。“虽然学校领导明面上都说临聘教师和专任教师没有区别，但身边的临聘教师同事都知道，学校一些名额比较少的培训机会，还是会先留给有编制的老师。因为他们比较稳定，基本不会流动，临聘教师则不一样，双方只是松散的合同关系，学校也会担心，把临聘教师培养优秀后，会加快这部分教师的跳槽速度，如果教师选择离开，学校此前的培养也就白费了。”
缺少了评优条件，在晋升方面，临聘教师也就会比专任教师更难，“你想想，在公办学校里，哪个领导会没有编制？”王欢一语道破临聘教师的尴尬处境，“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但相对来说，要想‘往上走’，临聘教师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刚当老师的时候，王欢也见过一些在编老师的状态，因为有编制，这些老师就选择“躺平”，也不用努力带班。但反观自己，就因为编制，却是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别人，而且，如果不努力，没有编制还意味着会有“失业”的风险，这让初入职场的她感到忿忿不平：“如果都没有编制，所有老师的积极性都会提高，就像现在的学校一样，多数人都没有编制，只要大家都在努力带班，编制老师也不敢躺平，这反而是一件好事。”
王欢直言，自己没有“往上走”的打算，也并不在乎荣誉，自己目前就希望把课上好，把学生带好就行，“临聘老师很少能在有编制的公办学校里走上管理岗位，有职业晋升发展打算的教师，很少会在公办学校当临聘教师超过五年，超过五年的，可能都是只想安稳教一辈子书的。自己就是后一种情况。”
入学人数逐年递增
但编制数量常年不变
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显示， 2011年，我国临聘教师总数为28.8万。根据当年教育部《关于妥善解决中小学代课教师问题的指导意见》，临聘教师依然是 为了解决在编老师“因脱产进修、产假、病假以及流动人口子女就学增加等原因，出现教师临时短缺”的问题。
但很多临聘教师显然不是临时顶岗的，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各个学校的入学人数逐年增加，部分公办学校甚至年年爆仓，特别是对于公办学校来说，由于划片入学的政策规定，每个学生必须有一个公办学位兜底，不管入学人数再多，只要是正读的公办学校，就一定要解决学生的学位问题。
学位爆仓可以通过扩建和改造功能教室的问题解决，但教师的编制不能说加就加，这就让很多公办学校不得不加大临聘教师的招聘力度，但这也让“死循环”的结越来越大—— 一方面，学校入学人数的增加，造成了教师的缺口，但另一方面，专任教师和临聘教师的客观差距，又并不能彻底留住教师。
这也造成了一个现象，每年暑假，各个公办学校就会集中招聘教师，而这个时间也很特殊，一来暑假期间，各个义务段公办学校基本确定了当年入学人数，这个时候，学校就会根据准确的学生人数来确定是否还缺老师，如果缺老师的话，也会在这个时候进行部分补充招聘。当然，这部分招聘的老师均是临聘教师。
其次，每年上半年的教师公招考试一般都在5、6月份，到7月初或者7月中旬的时候，就可以知道笔试结果，对部分学校的临聘老师而言，如果这个时候知道了笔试成绩，对结果比较有把握的话，就会趁暑假这个学年结束后，选择辞掉目前的工作，这就会造成一些学校临时出现教师缺额，继而放出招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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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 教师流动的根源，依然指向了有无编制导致的身份问题。多位临聘教师就表示，进入学校后，感觉从未被学校真正当成“自己人”，不仅没有个人成长，更谈不上成为主心骨干。作为聘用方的学校来说，在如今的用人制度面前也很无力，一位校长就表示，“并非学校不愿培养，确因临聘老师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稳定，培养一批走一批，学校也有所顾虑。”
糟心的还有家长，“教师都在想着考编和跳槽，怎么能教好学生？”“老师流动太大，一年到头都在换教师，教育质量又如何保证？”
全员无编
“两自一包”是否能成为终极解法
今年，李梦离开了工作了六年的学校，跳槽去了某“两自一包”学校，“在这里大家都没有编制，所有人都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在收入上实行多劳多得，也享有与体制内教师同等的职务晋升、职称评审、评优评先、学科教研，只要教书能力突出，就会得到认可。”
更重要的是，李梦发现，这里的老师普遍也不太看重编制，因为学校里不仅有应届毕业的研究生，还有不少辞编加入的老师，价值观和目标的高度统一，这让她“重新有了初当教师时的热情”。
所谓“两自一包”，就是学校实行教师自聘、管理自主和经费包干。其中的教师自聘，就是由学校自主发出招聘公告，根据自身的教学节奏，选择适合的教师。而经费包干，则是当地教育局根据学校学生人数和教职工数量，每年给定一笔办学经费，由学校自行开支。其中，教师的工资待遇就由学校统一发放，全校实行全员聘任制，签订劳动合同，以岗定酬。
有业内人士表示，这个制度的好处就是，教师不再吃大锅饭，具体的工资待遇根据教师的工作量和教学质量进行评定，实行多劳多得，绩优酬高。学校有了经费，也可以自行引入优秀的教师和优质的资源，办学灵活度也更大。
“‘两自一包’体制的创新使用，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解决各区编制不够的问题，因此，目前大多数新学校都采用的是‘两自一包’办学，但这个制度目前来说，也仅局限于在新学校里推广，已有的学校不太可能转为‘两自一包’，毕竟要打破编制的铁饭碗，肯定有诸多的现实阻碍。”
王欢也不是没想过换个地方，但这一届学生她已经带到了四年级，还是很有感情，她家的书架上，有一层专门放着孩子们送给她的礼物、写给她的信件，家长发给她的感谢短信，她也会截图保存，“每每看到这些，职业的成就感会让自己忘了有没有编制这回事，也会激励自己更要好好带学生，要对得起家长的期待。”
此外，她也发现，即使都是“两自一包”，各个区的实际情况也不同，有的区内“两自一包”学校可以公开打出“年薪16万招聘教师”，有的区内两自一包学校待遇依然和临聘教师持平，“现实的差距依然明显。”
同时，这四年里，王欢完成了结婚生子，目前上班的学校离学校不远，也能够照顾到家庭，“换个学校也许收入更高，但去适应新环境一方面又需要时间，一方面离家也会更远，不可能什么都能兼得。”
“继续考编也可以，但带班的压力增大，而且时间精力也不够了，和年轻人竞争难度太大。”王欢告诉记者，当时和自己一起考编的老师，有些已经去私立学校，有些去了“两自一包”公办学校，但大多数还是留在了原学校，其中多数也放弃了继续考编的打算，“毕竟只要好好教书，这份工作也算是一个铁饭碗。”
“更何况，现在就算是临聘教师，竞争也非常大。”在王欢的印象中，从去年开始，学校新进的临聘教师，全是985、211大学的本科生，还有不少研究生学历的应届毕业生，一位新老师告诉她，当时学校只招10个人，但面试的人数有接近100人，竞争程度并不亚于教师公招考试。
实际上也是如此，公开数据显示， 2022年，全国共有基础教育教师1586万人，占专任教师总数的86%，临聘教师约258万人，其数量在近十年内不断扩大，“教师需求不断扩大，但编制就那么多，所以现在很多新公办学校基本都是‘两自一包’，全员无编。”这样想来，王欢觉得，对编制的执念就没那么深了。
但如果有机会，王欢还是想要一个编制，这样待遇不仅能提高，未来的职业发展也有更多想象的空间，“虽然目前看来，有编无编差距在缩小，但未来如果编制的劣势扩大的话，自己也不排除跳槽去私立，或者‘两自一包’学校。当然，最终极的理想，就是彻底打破编制束缚，大家都凭本事吃饭，或许更能让所有老师卸下负担，在教书的时候能做到全力上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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