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税晓霖
01 引言
在督导中,我常常对于一些特定的时刻该如何回应来访心存疑惑。督导师通常不会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问我:“你听到来访那么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我深吸一口气,有时需要微闭眼睛,重新回到那个咨询场景,然后告诉督导师我有什么感觉。督导继续:“很好,就这么回应。”我恍然大悟,又捶胸顿足: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当时怎么就有种僵住的感觉呢?仿佛在那个时空里和来访失去了联结,又或者仿佛很需要暂时断开联结才能让自己重获活力。
和很多同行交流时,抑或直接观察同行的模拟演练,发现这种断联的感觉并不少见,尤其在执业初期的咨询中。当我反复思考、体味这些时刻,联想到了一些个案里的“抑郁的母亲”,感受层面似乎有共通之处。从某种意义而言,咨询师就是咨询室内的母亲。张沛超老师对理想的咨询过程进行过描述:“不拒不迎,放松灵活,粘连跟随,不丢不顶,圆融无碍”。[i]在张沛超老师的临床心法“易心八法”里,前三条心法是“承”、“析”、“启”——承接来访,形成解析,往前推进。然而如果咨询师对于自己的“断联时刻”毫无觉察,又或者时常因为自己僵住,连第一步的“承”都很难做到,就难以真正去“体验那些经历而未曾体验的存在”,在咨询中丢掉咨询师的位置,给到来访的感觉或许就类似“抑郁的母亲”——隔离、冷漠、抗拒、紧张。因此,对此种状态增进觉察,提高我们与来访的联结能力,无疑非常重要。
本文从临床访谈和个人观察出发,旨在对“僵住的咨询师”和“抑郁的母亲”所呈现的共通状态、背后存有的动力进行一些归纳总结。将来如有机会,或可就此议题进行更为全面、深入、正式的研究,今天权当抛砖引玉,供各位同行和读者批评指正。
02 断联的表现
当一个家庭把孩子送到咨询师这里来,明面上都是孩子出现了问题。但是咨询师逐渐走进这个家庭,去探索孩子早年的母婴互动时,有时会发现背后有一个产后抑郁的母亲,这种抑郁甚至延续了多年。在和这些有抑郁母亲的儿童工作后,我开始思考:抛开DSM-5上的症状标准,抑郁的母亲带给孩子的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呢?抑郁表面上看起来是“三低”,但是把抑郁的母亲放置在一段亲子关系里,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前文所述的“断联”——一种持续的无法与孩子产生情感互动和深度联结的状态。换到孩子的视角,他所看到的“抑郁的母亲”也就是一个“僵住的母亲”,“僵住的母亲”很难对婴儿有恰如其分的情感回应。婴儿所需的容纳、镜映及反馈都不足,这些持久的断联,对一个孩子而言,或许就是种种困难的起源。
咨询师由于各种原因,也会在咨询过程中陷入短暂的僵硬状态,比如被来访攻击的时候,来访夺命连环问建议的时候,来访突然涌出强烈情绪的时候,还有一些意外不期而至的时候(比如儿童来访突然尿在了地板上)……
无论是真实世界的养育,还是咨询室内的二次养育,理想的情感联结至少包括三个环节:接收、消化、反馈。作为养育的主体,首先是去接收对方传递的信息,经过自己的消化处理后,以合适的方式反馈给对方,然后循环往复,双方的联结加深,信任加强。尤其是在初期建立咨访关系的时候,这样的联结是否顺畅,往往对此后的咨询能否顺利推进起着重要作用。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断裂,就形成了一个断联时刻。根据断裂时机的不同,具体说来,断联有三层表现。
第一层断联发生在“接收”时刻,来访的感受无法传递到咨询师内心。来访进入咨询空间后,总是在通过言语或者非言语信息,向咨询师传达一些他的内在感受。但有时,来访忙活一通,或者儿童来访演了一大出戏,咨询师的内心没有半点涟漪,也并不理解来访真正要表达什么,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正如一个婴儿看到喂过来的勺子就把嘴偏向一边,但母亲好像全然没有感受到婴儿已经吃饱,直到婴儿把食物吐出,母亲才接收到吃饱的信号停止喂食。
这种断裂多半出现在“承”这个位置上,没有看见就不可能稳稳托住对方,也不可能开始后面的“析”和“启”。“承”在“易心八法”里居于首位,也是用得最多的手法,这样的断裂也是最经常出现的一种情况。其显而易见的后果是让来访和孩子感到自己被忽视,继发行为可能是表现得越来越“作”,问题越来越大,直到把“病”养得足够显眼,才让咨询师或母亲接收到信息。
第二层断联发生在“消化”时刻,来访的感受进入到咨询师内心,但咨询师难以消化、表达。这就好像猛的吃了一些过于“实在”的食物,堆积在胃里翻腾涌动,但没有能力去消化,自然也没有能力把整理好的感受反馈给对方。有时是因为过度共情了来访的感受,替代性体验到一些强烈的情绪并且湮没其中,难以分裂出“咨询师自我”去进行整理和解释。有时则是被来访激发出强烈的情绪,比如来访对咨询师表达攻击,咨询师虽然感受到了对方的愤怒、失望、脆弱,但同时自己也沉浸在被攻击后的焦虑之中,同样也呈现出一种“僵住”的状态无法动弹。一些抑郁的母亲表达过类似的体验:她们感受到孩子在那一刻非常恐惧,她们也觉得好恐惧,但是自己实在无力处理这种恐惧。
这种断裂容易出现在“析”的时刻,咨询师难以对复杂的信息和情感进行解释,常觉得胸中憋闷、如鲠在喉,好像自己就无法承受,需要坐下歇一歇。来访或孩子则能敏锐捕捉到这种状态,他们也许会选择往后退一步,弱化、减少自己的表达。更糟的情况是,他们在关系中颠倒角色,反过来成为安抚、照顾成人的一方。我在多个家庭里观察到,很多孩子格外关注自己抑郁的母亲,经常去跟母亲确认“你现在是开心的吗”,要去安慰母亲,帮助母亲维持情绪平稳。
第三层断联发生在“反馈”时刻,来访的感受进入到咨询师内心,咨询师也经过了一定的消化处理,然后试图表达反馈,但却未能让来访成功接收。到了这一层,其实咨询师和母亲已经逐渐恢复了功能,说起来已经不算僵硬也不太抑郁了。咨询师基本已经对来访的信息大体上有了承接和分析,做出积极的反馈是为了向对方表达理解,推动咨询往前发展,开启一些新的方向。
但是在接收信息消化整理后,也许是以自己的解释覆盖了对方的经验,远离了对方的情感、愿望、冲突,回应未能被来访接收,这一环的联结仍然断裂,这个断裂发生在“启”的位置,没能成功启动来访的进一步探索。又或者咨询师感受到的就是对方的“不确定”和“不知道”,但咨询师自己的“六合心法”[ii]还没修炼到可以在这种感觉里多呆一会儿的地步,急于通过反馈帮助来访消除这些感受,主动去断开原本存在的联结。一些抑郁的母亲在恢复阶段,也常出现用力过猛的情况。过去的自己忽视了孩子的感受,如今则加倍努力去理解,主动给出行动建议,然而孩子却并不领情。
03 断联的原因
虽然这三种断联不全是咨询师或者抑郁的母亲造成的,也和关系双方所处的环境氛围、另一方的关系模式等因素有关,其实有时也并不能对其进行明确的归因。但不可否认的是,咨询师自己的状态,常常在这些断联时刻里起着关键作用。比如当来访释放信息邀请咨询师走进去看看,理想状态下,咨询师也应该欣然迈开双腿走进去。走进去的身法可以各不相同,看到的内容可以是“彼时彼地”或者“此时此地”,咨询师可以带着自我也可以放下自我[iii]。但无论处于何种位置,首先你得走进去,这是双方产生联结的必经途径。但咨询师常因为很多原因僵在原地,来访获得一种“明明身处于关系之中但却非常孤独”的体验,身边的客体似乎是虚假的存在,就此失去验证自己感受、体验真实存在的机会。因此,接下来简单谈谈僵住的原因。
首先,咨询师本人的情绪状态影响着联结效果。首先还是从“抑郁的母亲”说起。虽然可以从生理上、环境上为产后抑郁的成因做出各种解释,但回到产后抑郁出现的时机,或许可以产生一些不一样的理解。已有许多文献讨论过出生对婴儿造成的重大创伤,事实上无论我们怎么去强调生育带给女性的成就感、力量感,其实都不能否认分娩过程对母亲而言也是一个创伤。和一个共生的婴儿彻底分离后,这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丧失吗?这种丧失本身就会给母亲带来强烈的情绪,如果难以消化这些情绪,无疑就需要启动保护机制让自己先活下来。让自己暂时放下母职功能,与外界的感受隔离一点,暂时关闭自己的感官通道,暂时降缓思维速度,这些既是保护,同时也就呈现出抑郁和僵住的状态。同理,如果一个咨询师本人正在经历着一些难以消化的重要事件,即便咨询师工作时再三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但身上背负的情绪就是会在很多时候跳出来关闭我们接收来访信息的通道,形成关系中的断联时刻。这也是为什么咨询师的自我照顾如此重要,咨询师也要对自己的情绪状态始终保持觉察,合理安排咨询工作,避免情绪耗竭。照顾自己,也就在照顾来访。
其次,保持自我独立与分化部分自我照顾他人之间的冲突,也会影响联结效果。数据显示,产后抑郁在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群体中有着更高的比例。也有学者认为,产后抑郁的本质就是现代女性始终保持自我独立性与传统母职之间的冲突造成的。成为一个母亲,必然要求要在相当多的时间里放下自我意识,进入到婴儿的世界。在咨询室里,所谓深度共情,也需要咨询师放下自我,进入到来访的世界。可是,在幻想层面,放下部分自我后,自我还是完整的吗?如果分离出去,还能再回来吗?受大环境影响,女性获得独立自我意识的时间并不长,这一切本就来之不易,又岂能轻易放弃?固执于保持自己的完整性,便阻碍了部分自我来去自如,在行为上呈现出僵住和抑郁的表现。观察咨询师的状态,有时候就会发现沉稳有余灵动不足,咨询师作为一个主体始终在那里,但却不愿意分离一部分自我去往来访的内心,或许在潜意识深处,也有着对失去部分自我的恐惧。
这个角度稍微换一下,也可以理解为主体对自我空间被侵占的抵触。当咨询师或者母亲要走进对方的心理空间,其实同时也要开放自己的部分空间,允许对方的感受涌进来。母亲当然首先是开放自己的生活空间,养育新生儿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母亲的大部分空间都要被孩子挤占,这对母亲来说其实是种巨大的威胁,甚至感受到一种主体的崩裂。用我们更常用的一个词语来说,就是一种失控感。当母亲拒绝失控,也许就会拒绝让渡自己的空间,把自己封闭起来,成为抑郁的母亲。咨询师更多是一种心理空间的让渡,但所体验到的感受是类似的,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盘,但却牺牲了来访者的福祉。
再次,咨询中的场景或议题会触发咨询师自己未能处理好的情结,引发咨询师的无意识回避,或者引发强烈的情绪共振,强烈的共振让咨询师无法在内心辟出空间对其进行整理解析,同样造成与来访的断联。一次教学督导中,一位咨询师报告了一个与自己经历非常类似的个案,督导师询问为什么案例中的诸多关键节点都没有深入下去,咨询师回答说自己一路就是这么长大的,不觉得这些地方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呀。经过更多的探讨,咨询师意识到其实这里面有丰富的内容,却也恰好是自己一直不想去面对的内容。再腹黑一点往下想一想,会不会某些时刻,咨询师其实会无意识让来访体验自己的经历呢?原本应该由咨询师去体验来访曾经经历但未曾体验的存在,如果颠倒过来,咨询师让来访去体验自己曾经经历但未曾体验的存在,其实就伤害了来访的利益而不自知。也许这种情况出现在咨询室内过于极端,但在亲子互动中却经常出现。比如一位母亲从小就习惯了无论自己怎么哭都没有人回应,当她看到自己身旁的婴儿哇哇大哭时,原本被深深埋藏起来的愤怒、恐惧也被瞬间激发,她不仅在意识层面不知道该如何与哭泣的婴儿联结,无意识层面或许也会回避联结,让孩子体验自己曾经体验过的痛苦。对来访重要信息视而不见的咨询师,对婴儿哭声视若罔闻的母亲,同样也是僵住和抑郁的状态。
前面几个原因更多解释了咨询师为何无法接收来访的信息从而形成断联,再换到自恋的角度,可以进一步解释为什么咨询师在解析、反馈信息的环节也会出现断联,未能获得来访的认同。我曾接待过一位执着于要当“好妈妈”的抑郁母亲,她用尽了从书上学来的理论,对孩子的行为给出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和反馈,最终还是因为“搞不定”孩子而崩溃。因为,在这个解析和反馈的过程中,母亲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自己的做法是否科学,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否尽到了好妈妈的责任。类似的情况也常出现在咨询师的解释和反馈中,有时我们费尽心机给来访一个“完美”的深度解释,然而来访要么没有反应,要么是“你的解释很好,但不要再说了”,要么直接否认。有时我们还不甘心,用“否认就是防御”试图进一步攻破来访,结果却是让咨询充满张力。究其本质,在这些时刻,咨询师和母亲都把自己的表现放在了首位,用自己的主观经验覆盖来访的体验,造成联结的断裂。在临床工作中,或许我们要经常问问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想当一个“聪明的咨询师”?这个欲望又在多大程度上对咨询造成了影响?
张沛超老师曾用中国传统著学的方式比喻过临床上的解释原则:“解经的原则,要维持注的神圣性。临床上是怎么一回事呢?来访者有一个症状,他就会有自己的理解,我们对他理解的再理解,这个就是疏。他本人的叫做自注。我们对他的理解叫疏。按照解经学的观点呢,你对他的理解,不应推翻、驳斥他的理解。”[iv]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自恋没有觉察,常常就会觉得我们对来访的理解超越了来访自己对自己的理解,引起来访的阻抗甚至脱落。
有时候,咨询师在解析信息、反馈信息的环节里和来访失联,并非因为走错了方向,而是速度未能和来访同频。走得太慢,跟不上来访;走得太快,超过了来访。来访自己还没看到冰山下面的景象,咨询师单方面给出的解释只会让来访感到更加迷茫。
以上几点并不是断联现象的全部原因,除此以外,“僵住的咨询师”和“抑郁的母亲”也可能存在想象力不足的可能性,对超出个体经验的感受难以承接。又或者内部空间过于拥挤,就像一个已经塞满了东西的瓶子,没有多余的空间接收更多信息。不能忍受“不确定”和“不知道”的人,相对而言也更容易陷入僵住和抑郁,在那些不能动弹的时刻,大脑CPU或许正在高速运转以重新获得确定感和答案。
04 写在后面
思考到这里的时候,自然也对如何才能在这些关系中的断联时刻重获联结充满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更适合拥有丰富经验的前辈们来回答,仅就我个人体验而言,或许落脚点仍然在于“撑开空间”。
“易心八法”里的“承”有一层含义就是撑开,由咨询师去撑开来访的空间。要做到这一点,咨询师自己的空间也需要被撑开,至少咨询师应该见识过足够大的空间。
这里的空间,一则在于咨询师自己的心理宽度、广度和深度。咨询师对自己要足够真诚,看见过自己心灵的不同侧面,了解自己的偏见和胜任力,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投射,同时尽可能多地去赏鉴人性的光辉与龌龊。这当然是一种永无止境的修行,无论是观察、阅读、正念,还是持续的个人体验,都能帮助我们一点一点去撑开自己的心理空间。
撑开空间的第二层含义是拓展联结的时空。和来访联结的最优时空当然是咨询的当下,但在咨询室外非咨询时段的某些时刻,我们也可能会突然产生一种重新和来访相遇的感觉。或许是被督导的一句话启发,或许是做了一个梦,听了一则故事,又或许是看了一部电影,这些时刻的相遇也会让我们重新获得理解来访的机会,如此一来,与来访联结的时空就从咨询当下拓展到更多的时空。
在有限的心理咨询临床实践以及七年的养育之路中,我曾体验过与来访和孩子深度联结的美好,也曾见证过这些联结对于来访的疗愈和孩子的成长是多么有力量,因此斗胆撰写此文抛出一些思考,期待能通过交流讨论获得更多的联结体验,也能让这些联结的时刻滋养到更多有需要的来访。
由于笔者尚未有机缘系统学习张沛超老师的临床心法及手法,对各个流派的理论技术也尚在学习的路上,文中的论述定有许多错漏之处,再次祈盼有缘读到本文的同行和读者多多包涵、不吝指正。
[i]张路,《“易心八法”在青少年心理咨询中的运用》
[ii]张沛超,《心理分析师的“六合心法”你练到几成了?》
[iii]段涤非,《空间、关系与位置---易心八法之“身法”篇——图解与注疏》
[iv]张沛超,《从症状解释学到生命解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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