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下一代

01

首先，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中国有这么长久的历史，有很多古代所读的声音，跟我们现在所读的声音，已经不完全一样了。而且，我们中国古代有些字是入声字，入声字就是说，在字尾的最后有/p̚/、/t̚/、/k̚/的收尾。比如，我姓叶，现在（的发音）就是yè，可是你看广东话拼音，叶字是/ɣip/，里面有一个/p̚/的收尾。所以，有一些入声字，我们现在普通话已经没有这个发音了。

我们现在把这个话叫做普通话，因为我们中国的地理面积这样的广大，每一个省市常常都有本地的方言，可是，当时我们中国旧的传统，是用考试科举的制度，大家都通过考试，考中了以后，都到北京来工作、来做官。各地方的人南腔北调，彼此不容易沟通，不容易相互了解，所以就有了一种“普通话”，不管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是广东人还是山东人，大家都说一种方便学习的语言，西方叫做Mandarin，就是普通话、官话，大家容易交流、沟通的一种语言。

我们普通说话的时候当然用普通话比较方便，可是我们要读古诗，古人他有时候说话不是这样说的，有些个还保留着入声字。我们既然是读古代的诗，而古代的诗在声音上是有格律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如果用现在的普通话来读，一些格律就不对了，所以有一些入声字，我读的时候要特别提醒一下。还有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诗词本来不是这样平板地读下去的，而是有一种吟诵的习惯。

吟诵不但是读诗，欣赏诗，理解诗的一个重要的法门，也是你自己创作、写诗的一个重要的入门的手法。我在台湾大学开的课程，本来是诗选及习作，我们不但要选读这个诗，讲解这个诗，也要创作，学习创作。那么我给了他们格律，各体诗的格律，平平仄仄，可是你只知道平仄，写出来的诗也不是成功的好诗。

我说的中国的好诗都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这种兴发感动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个无论是对作者而言，对读者而言，都是从吟诵得来的。我们中国诗歌最盛的是唐朝，唐朝的诗人里面最伟大的两个诗人，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杜甫。杜甫说“新诗改罢自长吟”，所以他的新诗是要改的，而且是伴随着吟诵来改的。李白的诗说“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李白也是会吟诵的。可是我们的吟诵——真是很可惜——我们的吟诵断绝了。

02

我当时也知道，因为我写诗，包括我写古文，都是我高声朗读、吟诵的结果。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我，用英文的理论我们老师还说了，要取径于楔形文字。可是你读古诗跟古文，要吟诵才能真的有所体会，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觉得，不出声音地读，好像不过瘾。所以我一拿起诗跟古文，我就喜欢大声地念，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逼我，而我这种大声的吟诵，对于我后来的工作还产生了很重大的影响。

那时因为我们北京老家的大院子的外院，租出去了，租给一位许世瑛先生。他是许寿裳的儿子，他当时在大学教书，我那时候是中学生，我见到他就给他鞠个躬，我从来不跟他讲话。可是我在我们里边的院子，一天到晚，只要我在家，他就会听见我大声大声地吟诗跟背诵古文，所以给他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后来到台湾，遭遇到白色恐怖，曾经无家可归，曾经寄人篱下，曾经生病几天不能起床，跟我吃奶的女儿在床上盘旋了几天没人管。

可是，当我的先生被释放出来，我一到台北，许世瑛先生就把我约到台大去教书了，就因为他知道我的背诵。而且我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他虽然不教我，但是他知道我的成绩，所以我曾经写过一首长诗，许世瑛先生过世以后，我说“书声曾动南邻客”，就是我读书的声音感动了我们外院南方的邻居客人，所以他就约我到大学去教书了。先是介绍到台大，后来许世瑛做了淡江大学的系主任以后就约我到淡江。我以前一个老师，戴君仁，做了辅仁大学的系主任，约我到辅仁。我教了三个大学，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每天，不是一天这个样子，所以我是教书教了很多。

可是我在台湾，虽然教了这么多学生，虽然我也教诗选词选，我也教他们习作，讲了很多格律。可是我从来没有开口给他们吟诵过。因为我当时只有三十多岁，一个女先生，如果我在课堂上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是大家所不熟悉的，那人家就会觉得非常奇怪，所以我很害羞，我就不好意思。所以所有听过我课的学生，没有人真的听过我的吟诵，因为我没有真的教过他们吟诵。那我现在这么大年岁了，我觉得对不起。

03

我今天还是很看重这件事情，我希望真的能够把我们中国诗歌的吟诵的重要性，以及怎么样吟诵——因为我从来没有公开地讲我的吟诵——可是我觉得吟诵现在要抢救，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然背诗的人虽然很多，作诗的人很多，背的时候既不懂得平仄，作的时候也作不出很好的好诗。因为他对于诗歌真正的灵魂、精华没有掌握到。

所以，我希望能把吟诵的重要，以及各体诗词怎么样吟诵，不要秘藏在自己的一本书里，公诸于世。因为再不抢救。我们的吟诵，真是灭绝了。而吟诵的灭绝，不管你背多少诗，你都会把诗歌的灵魂，真正那个感发的生命给丢掉了，就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为什么诗歌的吟诵是重要的？诗歌的吟诵，就是说它有一种声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它的抑扬起伏有一种节奏，有一种顿挫。你说我坐在这里，写个诗题，拿一本韵书拼命地凑。你凑出来，那首诗一定不是好诗。诗要自己“跑”出来。诗怎么自己“跑”出来？你要对诗歌的音乐、节奏、韵律非常熟悉。你熟于吟诵，于是你的诗是随着声音跑出来的。

它是一种律动，先于文字的，在没有文字以前，你先有一种节奏的律动，你的语言文字是伴随着这个音乐的节奏自己“跑”出来的。真正的好诗都应该是这样，不是查着字典对着韵书一个一个拼凑出来的，是它自然“跑”出来的。可是这一定是说，你真的懂得诗歌的吟诵，你的吟诵是适合这个诗歌的感情跟声律的节奏。不是你制造一个音乐的调子去唱，那已经不是诗了。

但是因为那一种伴随着诗歌的韵律出来的东西，你很难说出来，而且它不是死板的，每个人都不同。同一首诗，你可以今天早晨吟的时候调子高一点，晚上吟的时候低一点，你可以今天吟得快一点，明天吟得慢一点。伴随着环境，伴随着你的心情。不是拿个唱歌的调子，你们大家都唱吧。

唱歌教起来容易教，反正就让你们唱，给你一个七言诗的调你们大家都唱。唱来唱去，只是唱歌，再也不会作诗。邓丽君唱的都是古诗词，但是不会作诗。所以吟诵是重要的。教大家唱歌，但是教的不是吟诵。所以，我现在觉得吟诵很难教，但是吟诵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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